张达富散文集《一路欢歌》序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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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意义
——张达富散文集《一路欢歌》序
王祥|鲁迅文学研究院
达富兄嘱咐我为他的新作品集写一个序,为了不负所托,我认真看完了所有作品,再集合达富兄的上一本散文集观感,谈一些感想。
达富兄的写作根基于故乡,一个最小的故乡是夹冲村,一个大一些的故乡是响水县。达富兄的作品,对我触动最大的就是这些写故乡的篇章。
我三岁至十二岁的童年期间,正当那动荡的十年,多半时间是在响水县张集公社夹冲大队第一生产队奶奶家生活,也就是达富兄很多散文所记述的那个小村庄,童年的我与青年的达富兄经常在田野里相遇,比如一块割草,一块谈论天下大事,我也经常听到乡亲们称颂模范青年张达富的事迹,对照《三国演义》小人书,颇有大英雄相遇于草莽、惺惺相惜的感觉。我们不在一个年龄层,但却是奇特的好友。我讲述童年往往会讲达富兄与我相遇于田野的往事:“我经常与张家老兄一起去割草,他有一把极其锋利的镰刀,经常换给我用,让我割草十分爽利,很快就割满了一筐,于是,我们就坐在田埂上聊天聊地。”
达富兄所讲述的夹冲生活,干农活,捞鱼摸虾,那些雨天里即将倾倒的茅草房,那些勉力维持的粗茶淡饭,那些困窘与挣扎,都是我们的记忆里共有的景象。夹冲是我们真正的故乡,无论其贫富,无论往时的人烟稠密还是今日的人迹稀少,我和达富兄都是那片田野里长出来的生物,去了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从故乡移栽到新的乡土。而移栽他乡,总是会让我们想要一遍一遍地讲述故乡。
所以我的乡音是响水腔、夹冲调,至今能说。成年后在南京和北京的大街,一听到淮河下游的乡音,就会竖起耳朵,甚至会追随而上,追问“客从何处来”,可能我的童年生活已经给我安装了夹冲式的“信息收集器”和“信息处理器”。
响水腔天然给人以亲切感、热忱感,我相信在大街上用响水腔打问“你侬是哪里的”,并不会被人看做是唐突的冒犯,相反,操持响水腔——淮河下游的乡音者,皆会热情地回应:“我是响水的”、“我是滨海的”、“我是涟水的”、“我是灌南的”。所以乡音不仅仅是一种口音,其实可能也蕴含着情感方式、人际伦理。
达富兄所写的故乡响水带着自己的腔调,如果你是响水人,或者听过响水人讲话,听过那种字字认真、一辈子难改的响水腔调,请把达富兄的散文与这种声音结合起来,可能更有味道。每个地方皆有自己的“语文”,自己的文化传承和语言实践,虽然达富兄和我现在日常所讲的是普通话,实践着“普通话语文”,但我看达富兄的散文,耳中常常响起乡音。
故乡叙事是离不开“故乡语文”的,即使文字上没有乡音的痕迹,其内在叙事逻辑也会有“故乡语文”的影响,一种地方腔调会洇染在文字里。如果要说清楚“响水腔调”是什么样子,可能把它与邻近的“滨海腔调”进行比较呈现,会有所帮助。
响水县与滨海县一河之隔,两县的小孩互相有所蔑视,响水县小孩称滨海县小孩为“小蛮(读音茂)子”(当地小孩对南方人的戏谑性称呼,常常是因为“小蛮子们故意表现得文雅”而引发),滨海县小孩称呼响水县小孩为“小侉子”(当地小孩对北方人的戏谑性称呼,常常是因为“小侉子忍不住会鲁直行事”而引发)。
据我粗略的考证,历史上黄河数次入淮,海岸不断向大海延伸,形成了响水、滨海两县所在的淮河下游冲积大平原,而中山河(淮河下游重要支流,本是沼泽、流沙陷阱连绵不绝的野河)之北的响水人,祖先通常是唐宋时期就定居于淮河下游的先民,许多人家有源自唐朝的家谱,中山河之南的滨海人,大多数是明朝初年江南移民的后裔,许多人家与苏州阊门(如同山西的大槐树,是朱元璋时期大移民的起点)有渊源。所以两县的语言、乡风和文化心理有着微妙的不同。
响水人语言表达更率直、热诚、幽默,颇有古风,每个字都说得认真、用力,好像很有决心的样子,响水腔调是“淮海戏”根源之一,滨海人的腔调更文雅一些,更能表达微妙而深切的意味,是“淮剧”根源之一。小时候,觉得两种腔调简直有天壤之别,两县男小孩简直有深仇大恨,互为他者和打架对手。
然而,长大,离开,在我眼中淮河下游的人民皆是故乡人,他们早就在共同生活中、在淮河下游的风雨中同化了,正如你出了国,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故乡人,所有中国人的相同点就会被放大,让你忽略其来自于不同的故乡。整体上两县人民都会表现出淮河下游的语言文化风貌,都比较硬气,像是刚出炉的烧饼,热也热,硬也硬,只是响水腔调像是烧饼出炉后又回炉烤了一下,更硬更脆一些。他们都是南方人里的北方人,杠头、憨货多多,如果在外地遇到歧视,哪怕是一个人,也会更加决绝地表现得硬和脆,而不会低头,好像低头了,就对不起故乡。
达富兄所写的故乡就是淮河水系下游冲积平原、中山河之北、积淀了唐宋古风的响水县。故乡的硬气腔调,就是其故乡叙事的底层逻辑之一,他和许多故乡人一样,绝无奴颜婢色。比较其他地区的“语文”,“响水语文”“滨海语文”并不见得更好,只是我们不愿意放弃而已。
达富兄的“故乡语文”或者其他的故乡叙事,有什么用呢?它们能够帮助我们回答如下问题: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也会帮助我们建立认知参照系:眼前这个世界与从前我们经验的世界有何不同?是的,离开了故乡,你就想讲述故乡,这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要检测故乡世界与新的世界的差异,检校或调整我们的人生策略,更重要的是故乡叙事能帮助我们确认自己是什么人。
“故乡语文”塑造了我们,对于我们这些成年后四海飘泊的人,是我们的“故乡语文”塑造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位,乡音会唤醒我们这些小侉子和小蛮子的原始灵魂。
达富兄的“故乡语文”于我有两重含义。
其一是唤醒了我的记忆,看了达富兄的散文,那些田野景象在我的脑海里又鲜活起来。可能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,脑海中的世界景观更广阔,来时路看得更清晰,田野与城市构成了不同的认知参照,我们可以在都市丛林里穿梭,也可以像每一只水鸟那样有着自己内心的领地。我们就是我们的记忆,我们会用自己的语文不断摆弄自己的故乡记忆,以创造我们自己。而达富兄已经通过自己的语文实践,塑造了自己的独特的丰富的故乡。
其二,达富兄的作品于我是一个记忆校正器。我亦曾写过童年经历,但是会用于小说写作,那自然会让那片田野里长出故事和角色来,乡亲们的行为会越来越“角色化”。而生活原貌可能更接近于散文,所以我对故乡的“真切”的回忆,被达富兄的散文重新“启动”了。
我们对故乡的讲述都可能是一种重塑,一种身当此时此刻,对彼时彼刻的创造性重述。每一次讲述故乡,都是当下环境信息、自我重建动机刺激下的对往事的重新建构,离故乡越远,对故乡的重塑就越有热情。但我们也仍然希望回到“真实”的故乡,因为人生起点描述越准确,走过的路线图就越是准确,对现实世界的校正功能就越强,所以我们总是追求往事的“真相”。
我们每个人都面临一个考验,我们如何讲述故乡?我们如何回忆“真实”的往事?我们选择故事化回忆还是还原化回忆,不同的策略会有不同的结果。而我们无数次讲述的故事化的往事,可能并不是真正的往事,而是一种被故事模式改造过的“语文”,可能更加靠近人类整体经验或国族经验的集体化叙事。所以,故事化讲述或还原化讲述是两种“故乡语文”模式,两种叙事策略应该是各有意义的。
达富兄的故乡叙事更多是贴近日常生活的白描文字,朴实的还原化叙事,更有真切感,更富个人化,从日常生活景观中打捞出富有生活质感的历史经验,所以,达富兄的散文写作距离故乡更近,更接近于“真相”,可能他在回忆与写作过程中,也经历过无数次的对事实的校正。这就显出其独特价值了,这就是人们需要散文或“非虚构写作”的原因之一:它们可以是人生轨迹的校正器,也是历史轨迹校正器的一部分。
另外,达富兄的创作可能与语文教学工作所唤醒的“作文热情”密切相关,在达富兄的散文中,可见到许多中学语文教材的精神,体现了自我表达的规范性和准确性,是古人的立德立言传统的延续,是“为人师范”教育伦理的演绎,而“故乡语文”是其立德立言的根基。
所以达富兄的散文亦颇适合中学师生阅读,可以帮助人们体会散文创作的当下语境、精神背景对写作的影响,体会人人皆能表达的故乡故里、做人做事、个人经验的旨趣,这可能对语文教学、作文写作具有独特的激发作用。
是为序。
祝达富兄创作丰收。
2024年8月4日写于北京
王祥(常用笔名康桥),鲁迅文学院研究员,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《网络文学创作原理》《人类神话——网络文学神话学研究》《海上牧场》等学术著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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