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人风清 | 王映霞：“呵，有点印象”

王映霞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便活跃在上海滩，有“杭州第一美人”之誉。她见过大人物，应酬过大场面；但她却没有交际场上人的嗜好。她不抽烟、不喝酒，不看戏、不打牌也不跳舞，连茶也属可有可无，暮年更是如此，唯一有兴趣的是看看报纸翻翻书。

一九九五年夏，我第一次登门拜访，邻居说她骨折住院了。我到医院拜访了她。两个月后，我应约到沪住了三天。每天一次到她府上谈书稿、聊天。为编她与郁达夫散文合集，她要我拟书名。我思索了一会儿，信手写了三个题目《爱的罗曼》《往事如烟》和《岁月留痕》。她用放大镜看了半天后笑了，指着第一个说：“这个似乎不大好，像旧社会‘礼拜六’派文章的题目。”我惊诧她的记忆与思维。问她用后一个怎么样。她说“他人都早死了，烟飞灰灭，就用它吧。”我请她为本书题签，第二天我去取，一看，横的竖的写了好几款，都很漂亮，展示了她的书法功底。在商量选用的照片时，她指着一张五十年代她与儿子们的合影说：“这张最好不要用。”（她不喜欢其中一个儿子）恕我不恭，我从尊重历史的角度考虑，成书时还是把它用上了。她说她喜欢清静，喜欢闭目养神。我问她想什么。她说她想钟贤道，有时也会想郁达夫。他们毕竟相爱过。她告诉我，那年在南洋与郁达夫分手前几天，还亲手为他赶做几套新衣裤，把家用的余钱全留给郁达夫。……那天告辞前，我提出要与她合个影。她很高兴，一手抱着我送的鲜花，一手把床里边的大花头巾拽过来，披在肩上。

在我编辑她的《岁月留痕》和《王映霞自传》书稿两年内，我与她电话、信函不断，她对我的称呼花样繁多、有趣：先生、老弟、小弟；落款是：老王、王老、映霞和“知名不具”。她的字写得相当漂亮、工整、有力度，富男士风格。她每每来信，你得必须立即作复，否则她就大为不悦：“信来回要十五天?真急煞人”、“小老弟，你是不是把深圳的老朋友忘掉了”，或带命令式的：“复我！”有趣的是一次我出差，复信晚了一周，她十分恼火，在一张别致的用笺上写道：“我用这样好的信纸写信给你，你不觉得可惜吗?”我无奈，赶忙找了一张比她的信纸“更漂亮的”印花的宣纸复信，说明理由赔不是，她的气才消掉，尔后又向我道歉并赠我一幅她的书法作品，真有点老小孩味道。最令我尴尬的是，大约在一九九六年春节的大年初一，早晨六点钟左右她打电话向我拜年，弄得我无地自容。我想说两句“不好意思”的话，她不等我说，抢着说她希望我代她在南京找一家养老院，她要到南京来养老。吓得我只敢“嗯嗯”个不停，既不敢说是，也不敢说不是。后来她没有再问我这件事，我自然更不敢问她了。

王映霞一生育子女较多，后半生她与儿子关系最亲的当数钟嘉陵了。嘉陵常接老人去深圳，他的生活条件也较好。一九九六年，她致笔者信中屡屡提及“此间生活与上海不可同日而语”，“儿子请个保姆专门照顾我的生活”，“天已入夏，我这里有空调，不开，我不喜欢这个东西”，“给你看看我的这些照片，都是儿子为我拍的”，洋溢着幸福感。远在美国的郁飞，也常打电话问候，寄钱寄物；郁荀父子也曾来看望。

一九九九年我专程到杭州去看望王映霞，只见王映霞昏睡着，崭新、洁净的花被子，身着白色镶花边的毛衣，双手伸在被外，脸色显得有点苍白，那纤纤十指虽布满皱纹仍显得秀气雅洁。她仍不乏是个冷美人。我们询问王映霞的近况，女儿嘉利说，老人现在病情稳定了，只是昏睡，头脑不大清楚，语言也有障碍。她说：“这次是母亲没有办法，才肯来我们这儿的。她老人家脾气大，个性强。这些年，深圳、杭州、上海折腾个不停……我们做儿女的只能顺着她。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，我们不敢答话。”同去的《人民日报》记者李泓冰指着嘉利身上泛白的红毛衣说：“你还没有老太太穿的漂亮呢。”嘉利说：“别人家的女儿穿旧的衣服妈妈拣过来穿。我们家，是妈妈穿腻了，指着我说‘我不要了，你穿吧’。”王映霞醒了。我走上前去，把送她的花篮放在她床边的椅子上，问：“王老，您还认识我吗？”她目光黯然，毫无反应。我把我的名字写在纸上，递到她眼前，她接过纸片端看一会：“呵，有点印象。”

张昌华

【本文作者为江苏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，著有《曾经风雅》《我为他们照过相》《他们给我写过信》等多部作品，曾获第三、第四届“中国传记文学奖”。】

校对 王菲

编辑 : 臧磊